(图片来历:全景网)
一
让我掉下眼泪的,不止昨晚的酒。
……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直到一切的灯都平息了也不逗留。
一首流行歌曲的诞生,往往没有什么理由。《成都》并不怎样成都,把歌词里的几个地名换下来,嵌入其他姓名的作业时有产生,好像也是这首歌走红的一个原因。在趋同的商业时代,有时分没有特征也是特征之一。
我在深深的夜色里抵达成都,湿润的薄雾里,市中心灯火灿烂而迷濛。转了几道弯后,在一个幽静的大街转角,我入住一家名叫桔子酒店的连锁旅馆。回到我国,和在美国相同,出门旅行时,我习气在网上订旅馆,凭着感觉、相片、点评和旅馆的姓名。这一次我是依据姓名选的,由于我幻想不出一家名叫桔子的酒店会是什么样。没想到是一家现代风格,好像颇受日本和台湾影响的酒店。黑灰色基调的房间很小,但设备齐全,细节考究,屋角居然还养着一只小小的热带鱼、放着一个魔方。风趣的是,仍是一个仿榻榻米式房间,进门后有一个台阶,上去后席地而坐。只不过铺的并不是草编的榻榻米,而是深色木地板,多少有些不西不日的乖僻感觉。不过房顶灯火投影在床上的《阿甘正传》名言:“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久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仍是别有滋味的。或许这多少挨近21世纪的小新鲜和小资吧,与我这样日渐发胖的大叔有些不太和谐。实际上入住的也都是年青人,我在深夜下楼去便利店买东西时,遇见一对情侣推着拉杆箱入住,女孩子时髦亮丽,淡蓝色灯火下飞扬的长发、艳丽的红唇。我问前台去便利店怎样走,他们正在办入住手续,女孩子把头倚在男孩子肩上,闭上了眼睛,相爱的图景总是让人感到夸姣。
我走在微寒的街上,空气新鲜,行人寂寥。我遽然想一向沿着这条街走下去,走入夜色、走近我的祖先从前掩埋骨骸的当地。传闻我的祖先在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南郴州来到这个省份,在荣昌县栖居了二百多年。我的表妹告知我,她从前听母亲说起往事。她的母亲也便是我的表姑,是早年父亲在北京仅有的亲属。据表姑说,她的娘家郭家是荣昌首富,外公家李家则多出当地官吏。她的话有没有夸张我并不知道,不过四九年后郭家人大多被关了起来,她由于仍是个中学生得以逃过。身世的压力随同了她终身,她本是一个精干利索,说话直爽的四川女子,但我小时分见到她时,总是十分谦让,分外谦卑。她烧得一手好菜,有两个心爱的女儿,先生是北大教授,一位温文儒雅的南方人,一口轻声细语的江浙普通话不甚好懂,传闻身世沪上大资本家。
我上高中和大学时偶尔会去表姑家,美食与少女的吱吱喳喳留下温馨的形象。表姑对我总是十分热心,可是她历来没有提起自己的家人和曩昔。我从前问过爸爸妈妈,但他们不知是不愿意说,仍是底子就不甚了然。父亲也很少说自己的家世,有些细节是在他过世今后回忆录出书才读到。
夏天回北京时做了一次公证,其间的内容之一是两位朋友公证他们从前传闻我的祖父死于1926年。近一个世纪前终究产生了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我也只是依据父亲从前说过的话和语焉不详的回忆录计算,并且不清楚死因。传闻祖父结业于云南讲武堂,父亲的回忆录说他参与过保路运动与同盟会,却没有说他是病故。因而我有一种感觉:祖父或许是凶死于四川军阀频繁的战乱中。不过这只是是我的估测,没有任何史料,乃至没有宗族的回忆支撑。父亲仅有的妹妹几年前也过世了,不过即便她健在也未必知道本相。祖父逝世时,父亲只要八岁,她的妹妹年岁更小。
我天然有时会惋惜想要打捞宗族往事时现已太晚,没有来得及去问老一辈人。想到连离自己这么近的前史都很难厘清,不免有一丝懊丧。不过前史是需求有几分依传闻几分话的,有时模糊不清也折射出一种实在:一个世纪的波澜起伏有如地震山崩,碎落的尘土掩埋了多少回忆,无处寻找,不行复现。我内行次仓促中做签书共享活动,从北京到姑苏、从武汉到成都。叙说在生命这袭华袍背面的故事。讲着讲着有时我就会有一点新的发现,或许更清楚地了解自己不知道什么。
由于年少失怙家道中落的父亲,16岁考入川东师范,二年级时参与“一二·九”运动任重庆学联主席。第二年他因而被开除,在抗日热心与革新思维影响下,纠合同学一行七人步行去延安。从此他离开了四川,也离开了他曾暗生情愫的女同学。重逢是26年后,在他第一次回到故土时。父亲记录了这些实际,可是并没有写下他心里的感触。
和他那一代人的绝大多数相同,父亲在绵长的禁欲时代里对个人爱情阅历讳莫如深。不过这或许也由于我历来没有问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和父亲的说话总是围绕着公共论题。比及我想要了解他私人日子与感触的时分,他现已说不出话来了。跟着年纪的增加,我不管性情仍是表面,都越来越出现父亲的基因,我也越来越自认为能凭直觉了解他的感觉,尽管我和他不管时空仍是思维,都是那么不同。
父亲在抗战中的爱情阅历一向是一个空白,尽管我在十一二岁时见到过一位阿姨,母亲告知我是父亲从前的女友。这位阿姨的先生深目鹰鼻,正襟危坐,是父亲多年老友。在文革中,他们互相信赖,但交游并不接近,尽管家住得很近。我从前猎奇想要知道他们中心产生过什么,终究却一向没有问,大概是想不出该怎样问吧。
二
车抵三星堆时已近正午,干脆先在邻近农家乐吃午饭。饭店在一个个帐子里,进门处有一桌麻将,在初冬风中其乐融融的姿态。我历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麻将牌,一时看得有点发愣。
久闻三星堆的台甫,也约略读过有关的效果、问题与争议。百闻不如一见,特别是这次在朋友安排下,具体观赏了博物馆,听到最好的解说。三星堆出土文物的审美爱好很高,文明风格显着不同于中土,更挨近于西亚,传闻在长江中下游也有相似文物发现。从时代上讲,三星堆遗址早于华夏,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和争议,迄今为止得到的注重与开掘都还远远不够。
经过校友的介绍,咱们还访问了三星堆考古作业队,那里的负责人是一位同系同年级同学。我只在北大读了一个学期,所以这位考古专业老同学的姿态彻底不记住,连姓名都记不清了。传闻他几十年一向在这里,住在办公室,只要周末才回家。看到考古人在没有冷暖气的房间里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判定修正出土文物,令人感佩。
前史与考古其实是彻底不同的两个专业,不少人认为学前史的人就懂器物,我历来是老老实实供认自己对器物一无所知。不过只是看一看古人留下的这些宝物,就不能不惊叹祖先几千年前的巧夺天工。从三星堆的陶器、玉器、青铜器一路看曩昔,在许多惊喜之后,最终的镇山之宝青铜龙树特别震慑。
三星堆足以唤醒对祖先的感佩、对前史的敬畏。尽管大部分文物或许没有开掘,迄今为止出土的现已提起了许多千古之谜。关于远古,咱们知道的十分微乎其微,这一实际提示咱们,即便关于近世乃至今世,咱们的了解或许也很有限。夸张自己的常识,简单做出判别,是咱们很简单犯的错。
比方父亲终身阅历,就很有一些我并不清楚。他不愧是川人,麻将打得适当好。他引以自豪的作业之一是从前和孙殿英打过麻将,传闻孙殿英除了盗墓另一拿手便是打麻将。父亲去和他打麻将天然是由于作业,抗战成功后他参与中共军调代表团任中校秘书时的一部分作业好像与统战有关,传闻他第一次遇见母亲便是在翁独健家中。
关于麻将的回忆是幼年最夸姣的往事之一:在厨房饭桌上铺上毛毯,窗户紧锁,窗玻璃用报纸封得结结实实。我长大后才了解打麻将本是件热热烈闹的游戏,但是我在十年浩劫里学会的却是安静低语的方城之戏。细心回想,和爸爸妈妈同在一同的时刻没有多少年,他们的共同爱好也不多,母亲本质上不是个喜爱游戏的人,也就麻将是由于祖上传下来的习气,还会来凑一手。
阅历往后,才了解历来是许多底子不同乃至截然相反的人由于婚姻走到一同,其间感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父亲和母亲性情悬殊并且各自有很强的特性与建议,可是在1946年父亲在北平开展青年常识分子去解放区时,母亲离家跟随,几个月后就嫁给父亲,其间既有热情,也折射一种时代风潮吧。
我其实对爸爸妈妈的情史并没有太大爱好,在他们绵长的终身中,爱情关于大多数人来说或许并不怎样重要,或许被时代的大改变吞没。爱情在咱们这一代也仍然或许是传说,或许像是装点。咱们年青时认为是永久的那些存在,往往在一过性的实际名利与变故中丢盔弃甲。
有意思的是,他们在老去今后,各自以不同的方法回忆逝去的芳华与爱情,尽管更或许其时什么都没有产生。这好像从一个旁边面证明,人很简单忽视自己心里其实回忆犹新的部分。所谓爱情,往往是在现世中被退让、被省掉的,然后在回忆中被扩大。
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从一位风尘奇女子的行跡写出明末清初江南士风情面,其时风云之变幻,习尚之敞开,都是后人难以幻想的。尽管我认为新文明运动和五四运动并不是一回事,五四新文明运动这种提法也不是很精准,不过“五四精力”确实是存在的。
长大今后,当我想到爸爸妈妈对我不管在思维上仍是爱情上都从未干预干与这一点,是很心存感谢的。他们在我很年青时就决计断子绝孙时表明了解,全无传统的传宗接代知道,更是在同代人里十分可贵。
我逐渐了解,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只是由于世情练达,更多也与他们早年承受的观念有关,与他们从前的背叛精力有关。从这个层面上,寻找他们的思维轨道与爱情阅历是有意义的。由于没有多少文字留下,很难描绘他们的心路历程,所以他们的爱情阅历便成了一扇窗子,窗外的人透过某个视点,看到一部分屋里的景色。
上世纪八十时代回国探亲时,偶尔和母亲像朋友相同长谈。我习气在现在进行时成为曩昔后告知她我日子中产生过什么,也就会问她年青时有怎样的阅历。母亲会叙说一些感觉与感触,其时听来不乏细节,现在回想却看不见全貌,多少有点云里雾里。
母亲上中学时,由于是为数很少的乘人力车上学的学生,不免令不少同学生出距离感。她功课好到被慕贞女中保送燕京大学,人又美丽,在燕大时出演陈白露,而自己很少和人恶作剧,就更显得不易接近。进燕京大学不久,母亲因肺结核休学调理,在调理院知道一位研究生,据她说这位先生很儒雅也很有思维。但是他们只是是在调理院里度过一段清闲韶光,好像没有持续产生故事。终究是由于母亲的拘谨,仍是由于这位研究生的腼腆或缺乏自信,母亲没有明说,也就无从得知。这位研究生后来较为闻名,以致于我见过他的全家福,相片里的夫人看上去温厚贤惠。
母亲写一手好字,晚年偶尔为诗,虽有不合平仄处,却诗意盎然。由此能够想见她年青时或有很浪漫很文艺的一面。实际上,她一向记住的这位研究生思维左倾,母亲自己终其终身也保持着相等安闲知道。她告知过我她对老式大家庭里虚伪人际关系的讨厌,她后来成为几姊妹里最早出走者并非偶尔,而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在上世纪四十时代参与革新者也适当常见。不常见的是,母亲在举国大跃进时辞去公职,回归家庭,户口本上的“成分”一栏由“革新干部”变为“家庭妇女”。其间产生了什么事,我至今未能勾勒出一个明晰概括。
三
临行去机场前,在四川大学散步了一圈。学校很大,略呈杂乱,形象深的反而是在南门外小饭店混迹在一群大学生里吃饭,周围一片热烈年青的容颜笑语。一边走一边给陪我的朋友讲:小时分关于四川与成都最早知道的是川大,由于父亲有一位合作者也是老友在川大任教,几度来家里,每次来必携些土特产,在匮乏时代令人形象深入。我一向记住他带来的新鲜菜头的姿态与滋味,那是做榨菜的质料。
1972年的某一天,他的女儿X走进我家,当我回想那一刻时,我会和天然地想到何谓“不行方物”,那一年她十八岁。整整45年曩昔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尽管曾在这个世纪的某一日经过一次电话。不知幸或不幸,我在不到12岁时对女性美就有了很深的感悟。X走后,我写了平生第一篇完好的作文,尔后我尽管仍旧停学在家,却坚持写作文,不久开端习作旧体诗。
和我一同去川大的两位朋友都是习史之人,听到我说我更倾向于将从前遇见的人留在回忆里,便议论起咱们是应该面对实际,仍是应该封存曩昔。这其实触及前史的实在与文学的美感,一方面,直面人生向来是需求勇气,并且咱们八成说的多做的少;另一方面,回忆中的美本应收藏,在风雨中成为生命的支撑,并且审美知道的阙如自身,便是粗俗化的表征之一。
那天晚上从三星堆回来,一位校友为见我现已到酒店等候。这样的诚心总是让我感动,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和一位年青人离去后,我出门找便利店买第二天的早点,不知不觉就独安闲成都街头上走了好久。时近午夜,大半个城市现已入眠,时而有夜行人骑着电动车驶过。这一带不是商业区,店肆都已打烊,但不少处的灯仍然点亮,自有一种年月静好,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走到玉林路的止境,
坐在小酒馆到门口。
(作者系作家,现居美国芝加哥)